语言游戏:从鸡兔同笼到线性代数

鸡兔同笼非常不 make sense。但是鸡兔同笼也非常 make sense!(日常左右脑互搏)

在数学的语言游戏中,我们并不关心鸡兔是不是真被关在笼里,就像我们并不关心象棋中的马会不会拉屎在棋盘上。 正如维特根斯坦宣告:意义在于用法!

本文作为一篇数学和哲学杂交的小脑洞,用作与朋友们交流的例子。


感谢

感谢一位数学朋友,是他推荐我看龚昇的公开课——非常幽默、非常通透、非常适合初学者食用!本文“鸡兔同笼”的例子正是出于龚昇的在数学基础选讲课所讲的一个段子。

感谢一位哲学朋友言灵,他的热心分享让我触到了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,实在有趣。本文“水杯”的例子正是他给出的。


语言游戏:意义在于用法

维特根斯坦在其《哲学研究》1中,提出了“语言游戏”的概念。并强调意义在于用法

§43. 在大多数—————尽管不是全部————使用“意义”一词的情况下,我们可以这样解释“意义”这个词:一个词的意义就是它在语言中的用法(use)2

例如,世上原本没有“杯子”这个词,是由于“喝水”这一活动在生活中时常重复,为了在说话的时候方便,就将“那个可以拿来喝水的东西”赋予了一个名字“杯子”。


鸡兔同笼 make sense 吗?

“鸡兔同笼”问题出自南北朝时期的《孙子算经》:“今有雉兔同笼,上有三十五头,下有九十四足,问雉兔各几何?”。

假设雉鸡 \(x\) 只,兔子 \(y\) 只。

\[ \begin{cases} x + y = 35 \\ 2x + 4y = 94 \end{cases} \]

诚实地说,这样的数学问题实在不 make sense 。鸡和兔被关在一个笼子里,已经数得清有多少头多少脚,却数不清多少鸡多少兔子。(这个段子来自龚昇的数学基础选讲

当然,我们也应当体恤这样的表达方式。毕竟那会还没有发展出符号化作抽象的代数语言,不得不如此。在小学数学教育中,也常用这样的比喻来描述。

但这其实也 make sense ,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语言游戏,因为意义在于用法,“鸡”与“兔”、“脚”与“足”、“同笼……有”,其实和方程组中的 \(x\) 与 \(y\)、乘法、加法与等于其实并无任何本质上的区别。

我们用“鸡兔”描述的其实是一个规则体系,而不是关心鸡兔是不是真被关在笼里。就像我们并不关心象棋中的马会不会拉屎在棋盘上,而是只在乎它走“日”形路线。这也好比我买了一个杯子,但我从来没用它喝过水,却一直用来当花瓶;一个深桶状的容器,并不会因它叫“杯子”而被局限于只能喝水。


线性代数的方言

起初是解“鸡兔同笼”这样的简单问题,只有两个未知数,但很快人就会想要去解 \(n\) 个变量的 \(n\) 个方程,出于兴趣点的转移,或说意向性3的转向,一步步作抽象,就会产生各种线性代数的方言。

基于这样历史性的理解,线性代数的产生动机也就非常自然了。


方言一:“展开”的矩阵

形式

\[ \begin{bmatrix} 1 & 1 \\ 2 & 4 \\ \end{bmatrix} \begin{bmatrix} x \\ y \\ \end{bmatrix} = \begin{bmatrix} 35 \\ 94 \\ \end{bmatrix} \]

历史背景

这种“展开式”源于18~19世纪代数学中“求解方程组”的需求,当时人们意向的是:如何用纸笔明确写出每一个变量和系数,以便解出具体数值。

特别是在高斯(Gauss)之后,线性方程组解法成为数值计算的核心,他发展了高斯消元法,使这类“展开写法”具备实际计算力。

不过一开始并没有“矩阵”这一术语,直到19世纪末才被凯利(Cayley)正式推广。


方言二:“折叠”的矩阵

形式

\[ A\vec{x} = \vec{b} \]

历史背景

进入20世纪后,意向发生转向,逐渐从求解具体方程、变量转向到对整个系统、结构的分析,比如:什么时候有解?解是否唯一?是否对扰动稳定?

方言二相当于对方言一作了如下符号化抽象:

\( \begin{bmatrix}1 & 1 \\ 2 & 4\end{bmatrix} = A \)\( \begin{bmatrix}x \\ y\end{bmatrix} = \vec{x} \)\( \begin{bmatrix}35 \\ 94\end{bmatrix} = \vec{b} \)
系数矩阵未知向量(变量向量)常数向量(右侧向量)

方言三:线性变换

形式

\[ T(\vec{x}) = \vec{b} \quad \text{其中 } T: \mathbb{R}^n \to \mathbb{R}^m \text{ 是线性映射} \]

历史背景

进入20世纪中叶,尤其在泛函分析、抽象代数与拓扑的推动下,意向再次发生转向,在结构主义(structuralism)潮流中,数学对象的内部构造退居次要,映射关系成为研究的核心。

在线性代数中,这种思想表现为将矩阵视为线性变换在特定基底下的表示。也就是说,若 \( T \) 是一个线性变换,且我们选定了适当的基底,那么就存在一个矩阵 \( A \),使得:

\[ T(\vec{x}) = A\vec{x} \]

从方言二到方言三,是进一步的抽象。关注点从求解变量,转向为映射。

\( T: \mathbb{R}^n \to \mathbb{R}^m \)\( \vec{x} \in \mathbb{R}^n \)\( T(\vec{x}) = \vec{b} \in \mathbb{R}^m \)
线性变换(抽象映射)输入向量(原像)输出向量(像)

其实在哲学和数学两方面,都还可以进行一层更深的反思,但目前还没具体想清楚,所以,就先写到这里了。


  1. 本文参考的中英译本分别为:《维特根斯坦全集 第8卷(哲学研究)》(河北教育出版社);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(Blackwell Publishing)。 ↩︎

  2. 对应英文版:43. For a large class of cases though not for all-in which we employ the word “meaning” it can be defined thus: the meaning of a word is its use in the language. ↩︎

  3. 现象学的“意向性”就是指意识总是意识到某物——也就是说,我们的思想、知觉、判断从来不是“空的”的,而是始终朝向某个对象或意义展开。 ↩︎